当前时讯:【短篇小说】乌托邦•居远未来
那件事数年后,我孤身一人跋涉在洛川以北200公里的104国道时,那阔别已久的彻骨寒冷终于还是把我带回了年幼时的那个雪夜,呼吸的白气在眼前缭绕凝结,那是水分、温度、体力、还是执念,在消磨殆尽前,我就会失去意识一头栽倒,和那些微侥幸一起埋在这无雪的寒冬里。
荒芜在此,而乌托邦居远未来。
【资料图】
一
“那一年呢,北部三省都遭了灾,赤地千里,几千万人全成了灾民,往西,往南,唯独不敢往东,东边是战区。”
“死了多少人?当时官方统计是1063人……”
“实际呢?”
被问问题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说起了另一回事。
“那时有传闻说北部三省‘黑风’,随随便便一点流动,掀起的东西能遮住大半的日头,人要是被这风一扑,能活活呛死,就算遮住口鼻,那风挂到点皮肉就像是要生根一般,又刺又痛又痒,挨过的就算全身而退,身上也会有沾上很奇怪的味道。”
“这和死亡人数……”
“当然有关系。”某人顿了顿,“那‘黑风’里,多是人的头发。”
我随即让黑丸换别的节目,这应该是昨晚某个纪录节目的重播,哪有人一大早谈得了这些。黑丸表面的投影扩散开来,当重新组合完毕时,已经是我颇为中意的“味·旅”节目了,一款还原传统食物相关一切的热门节目,用明火、各种对应烹饪手法的厨具、活的肉类、还在种植阶段的蔬菜水果,前些时候有些罕见,但近一两年“回归本味”一兴起,就见得多了,可是夹带私货的人也多了,自媒体搞的东西就是这样,要么批判肉食储备政策,批判人工肉一无是处,要么胡编乱造“料理”的起源,扰人视听,公共传媒总算看不下去了,搞了这个“味·旅”,虽说最近也有人反映说老外也一起多了起来,这帮老外懂个屁的国菜,只知道“好吃”(一声),“美味”(一声),但没办法,来者是客,只要不撕破脸总还是宽以待人的,这就是“国情”吧。
“回锅肉好吃的诀窍?”年轻的厨师姐姐有点愣神,如果是以前,这个问题好回答得不得了,但现在这是敏感问题,提问题的是个看似一脸真诚的金发姐姐,这突然让我有点怀疑其她的成分来,但是厨师继续沉默可能有点节目事故嫌疑了。
回锅肉好吃的根本在于猪肉本身,属古益州菜系,知名度高到爆炸的那种,但如果回答说是猪肉本身,那话题很容易偏到养殖活猪和非人工肉类上面,真是刁钻,那晶莹剔透的脂肪简直就是各种意义上危险的现实体现了。
“主要是三个方面呢。”厨师姐姐终于回过神来。
这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实际上姐姐你说“秘制酱料”就能搪塞过去了,居然还要说“三个方面”?希望不会掉进对面的坑里,我不太想明天看到这节目的时候来一群“正确警察”疯狂出警,虽说我把即时评论关掉了,但节目组是要看评论的,希望不要影响到他们心情的好。
“其一是肉不能用煮的。”厨师姐姐一本正经的样子,但我挠了挠头,因为第一个方面就已经脱离我的认识了,回锅肉煮熟再炒是常识啊,不然怎么叫“回锅”呢,合着我不会做你们正宗回锅肉是吧,不给个解释我也要重拳出击了,立刻马上!
“猪肉要洗净,蒸熟。”
“额。”我承认有点点意料之外,但仔细一想顺理成章,水煮容易使得瘦肉过干过柴,蒸的话,那整体会比较“润”,动物脂肪的绝妙效果吧,有理有理。
“猪肉在炒的过程中,以少量猪油为引,借助高温和适量的糖将肉片表面炒出‘脆’感。”
这就是硬核点的技巧了,据说明火做菜有一个“火候”要讲究,和现在的“多少温度烹饪多少分钟”肯定是不一样的,适量糖应该可以给猪肉增加鲜甜的口感,独属于古益州荤菜的“甜”,上个月好像在贡献配给里面有看到所谓的“益州风味猪肉”,公示的配料里有白砂糖,但可惜没有抢到呢,想到此节,我不由自主的揣测起了口感来。
“还有就是,古益州的特产豆瓣酱。”
啊,果然果然,“秘制酱料”出场了呢,接下来就应该是围绕“秘制”展开的大讨论了。
“她有主动公开的信息吗?”我示意黑丸,但黑丸没有反应,正常的播送着节目。
“别闹,是工作原因啊,我们手里的观察项目都快见底了,你知道的嘛。”
黑丸继续无视了我片刻,最终还是投影出了记录个人公开信息的新界面,我略一打量便下意识的皱起了眉。
“森樊夏花,是混血啊,如果是真名的话,是‘森’家的人呢,那……还是先转到今天的观察项。”
页面跳转了,上面罗列着今天的观察事项,被观察人一项写着:“洛川政府 社会科公务 陆尚”,时间在半小时以后,虽说陆尚和我算是旧识,但这次观察毕竟是和社会科的合作,还是要打起精神,小心谨慎为好,我随即把最后一口椰奶面包塞进嘴里,接着示意黑丸展示衣柜。
“今日推荐款?10年代至30年代很流行?”黑丸投影在我身上的裙装复古华丽,有着数不清的褶与坠饰,裙摆部分蓬松得惊人,这应该常见于西方宫廷剧里,或者作为老式人偶的日常装束。
“简洁一点,人偶的投影款式搭配一组我看看。”投影随即展开,我活动着右手,关节处已经被替换成了老旧木偶的木质结构,攒紧放松时还发出了微妙的“咯吱”声,黑丸开始投影发型和衣着,这次很快就出现了让我颇为中意的搭配,黑色为主色调的洋装,坠有银色丝带,虽说还是显得有些过分精巧,但是至少给人一种“这是能实际穿着”的感觉。
“底纹能成别的吗?或者把颜色调淡一点。”再次打量了一下之后,我向黑丸作出了指示,但它并没有老老实实进行调整,只是在基础的投影屏上高亮了一处标示,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投影外观(保护期内)”,后面是权属情况和我的获取渠道。
“居然是‘漂流’中得到的吗?”这个活动我参加好几次了,把一些个人权属保护期内的物品抛到“海”里面,一定周期后也许会有别的物品“漂流”到你的地方,虽说也有人登入了就一直等着捡“漂流物”的,但据说这种人会逐渐被隔离到“孤岛”,一个什么都漂不到的地方。
但话说回来,这次拿到的定制外观是不可编辑的成品,创造它的人不希望别人在自己的作品上动手脚,一般来讲可能还有别的限制,但黑丸既然将这件外观投影出来,说明目前为止的规划日程中没有可能引起限制的情形,穿着这件去做公开观察应该没有问题……吧。
二
“我给你带了一本书,是此前热门作品的……外传。”陆尚笑盈盈的,但实际上她被投影的面具挡着脸,只是发出了一个“笑脸”。
“这么快就进入交换礼物环节了?我还没准备好呢。”当然是玩笑话,陆尚之前就提到过,山海书局的《新世界大工业乌托邦》,我不禁感慨政府的人现在可越来越会重拳出击了,最近“乌托邦”、“人造肉”、“无政府”可是几大敏感话题,引发讨论的时间也比较集中,实际上,提出的问题很多,但提出问题的人却有限,可以进一步推测,下一个热点话题很有可能是“统计”。
“社会科征集的志愿者体验了这本书附带的‘视子界’,反响可不是很好,都在抱怨什么实施‘强制指定劳动’简直是暴政、军方为什么总高人一等、‘公共贡献’就是杂糅政府强权的落后价值体系之类的。”陆尚摊开双手,像是有些无奈的样子。
“最近‘无视历史社会发展规律’已经成为主流思想了?给所有人普及‘生产单位’,解决社会基本运作的消耗,我来猜一猜,一定有人依葫芦画瓢提出此类颇有进步意义的解决办法吧?”
“当然,把‘人工智能平台’换成‘奴隶’或者‘永动机’大概就解决了,奴隶要吃喝拉撒睡,可能永动机更合他们的意。”陆尚滑动了一下手指,黑丸随即开始加载某数据。
“这书的作者是个很资深的煽动者,那部所谓的热门作品你也应该有所耳闻。”陆尚抬起手,页面上显示了作品的相关信息,当然……赫赫有名的《魔王》。
“实际上,自从我国实施‘生产单位’配给后,大部分人解决了衣食住行的基本需求,但同样也有人说这导致了民众失去了对基本生存的焦虑,不利于长久的发展,人类和劳动分离相当危险……之类的。”
“我们国家居然还有这种有识之士,我还以为在实行配给之前‘民众’就已经把这些人集中枪决或流放了。”
陆尚在笑,随即抛了一个新的问题给我,“我们国家目前的的适龄劳动人口状况你清楚吗?”
“去年的数据还是有的,还是从你们社会科拿到的。”黑丸随即呈现了扇形图。
“有点变化,在适龄劳动群体里,目前处在‘连续劳动保持’状态的占比从27.233%下降到了26.754%,‘非连续劳动保持’上升了0.052%,现在是21.356%。”陆尚似乎对这些数据熟络于心,当然,作为公务员的她可能内置了数据系统,脑内提词什么的再正常不过。
“怎么说呢,很高兴知道我们还有接近半数的同志仍然把‘劳动’视为自己生活的组成部分,感谢你们选择了身体力行为全人类谋福祉这条艰难的道路。”
“实际上很受考验,大多数人已经快分不清虚拟与现实了,我们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所以有人想着说把全部人都转移到虚拟的‘里侧’,然后假装现实不存在了。”陆尚说着,随即摇了摇头,面具后面应该是黯淡的笑容。
“不得不承认,区分真假已经开始失去原来的意义。”我抬起手,打量着那精致的木质关节,这不过是数据的投影,但与货真价实的什么有多少区别呢,哪怕我现在坚定的相信自己活在现实世界。
“现在报备想要去‘里侧’的人不在少数,而‘里侧’回到现实的人基本没有,只能说‘里侧’的人都过上了想要的生活,而我们这些在外面徘徊的还得从一切渠道寻找灵感付出努力打造现实乌托邦,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陆尚坐直了身子,但仍然显得有些萎靡。
“说到这里,我有一个想向你请教的问题,还挺私人的。”
“但说无妨。”
“陆尚卿,为什么选择了留在这边呢?第二次‘里侧’申报时你应该是符合条件的吧。”
陆尚没有立即回答,有些为难的挠了挠脸颊,随后缓缓开口道。
“我觉得这是骗局来着。”她顿了顿,随即又开口道:“现在也一样。”
这下该我露出黯淡的笑容了。
三
陆尚的投影消失了,在回答那个问题后她似乎有点奇怪的情绪波动,但接着就和我言归正传点评起了书里复古的旧式乌托邦构想,直到观察结束,黑丸根据同步的观察继续补正着“陆尚”的数据人格,和之前的观察结果相校对之后差异也处在正常区间,之后让黑丸继续补正就行了,我解除了投影,从观察室里走了出来。
房间一角落地窗和沙发围成了矩形,黑丸悬浮在茶几的正上方,货真价实的黑色球体,虽说是从某位近亲属那里接手的旧物,但目前来讲我对黑丸是很满意的,作为人工智能,像这样就好了。
我在沙发上缩成了一团,不知为何,最近的幽闭依赖似乎愈发明显,感受着被沙发包裹的触感,整个人陷进了温暖松软的包围圈里,正当我放任意识四处游荡时,黑丸发出了轻微的提示音,但困意实在是涌上来了,于是挣扎着用最后一点清醒意识让黑丸接入了梦游状态。
伴随着入眠前的匀长呼吸,意识不断的沉淀下去,身体变得沉重,随后,我从现实世界掉线了。
能感受到风,脸颊上传来了灼热的感觉,是躺在哪儿晒太阳吗?我揣测着,那奇妙的轻微灼热的感让我不由自主的回忆起短暂的春天,虽说我还没有和谁说过我喜欢你就像喜欢春天里的熊一样,但春天的时候总归是会胡思乱想的,下定决心之后,我睁开了眼。
但和想象中的春日草地相去甚远,面前是巨大的金属钟,我正倚着弧形的围墙,很明显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正好面对着窗,阳光肆无忌惮的。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活动着手指很轻易便分辨出来这是在梦中,目前我的身体正因困倦而陷入睡眠,尚活动的意识被黑丸引导着接入了系统,那刚刚的提示音应该也是所谓的“工作铃”,而工作目前就在眼前。
我所在的钟楼位于一座中世纪城市的中心,是此处教堂的附属建筑,城市素材来源于某位好友,某次闲聊时我和他说起以前某段时间流行“异世界”主题的文化作品,他颇为感兴趣,于是选了某一部中意的作品复刻了其中主要故事的舞台,也就是目前我所处的城市,完全开放状态的“视子界”,这花了他相当的时间,后来我死皮赖脸的从他那里要来了接入权限,一直说有空体验一下,但都没有排上日程,而这次应该是心血来潮的时候让黑丸设定了具体接入时间吧。
现在整个城市处于静止状态,从编辑日志来看,我的那位友人根据原作设定添加了基本的NPC,甚至建立了基本的人物关系网络,这些NPC本身是“人格拟态”程序所制作的镜像,但市面上流通的“人格拟态”版本是很低,镜像NPC的智能程度比较有限,我一直觉得人工智能开发在开历史倒车,因为人工智能的完全自主化始终进展艰难,目前主流的办法是推倒重来,沿用最传统的从个体到一般,动作、神态、语言这些外在表现的层级越多,相应的就会显得越智能,但容我发表浅见,无论如何也只是显得智能而已。
按照惯例,我示意黑丸开始检测地理模型的完整性,整个模型的略缩版随即出现在我面前,嗯……相比之前没有什么改变,而且总的来说规模也不大,从上到下依次是“穹顶”、“地面附着(建筑)”、“地面附着(有机物)”、“地面”、“地底设施”。
黑丸的完整性检验结束,锁定目前位置的“坐标锁”也解除了,我拨弄着模型,所处的位置遂不断转换,正换了几处发现无从下手时,黑丸弹出了新的提示信息。
“编辑者Tyrfing已接入。”
“编辑者Tyrfing发起区间重置,倒计时启动:3、2……”
伴随着“1”的消失,我所处的位置再次转换,ID为“Tyrfing”的编辑者出现在了视野里。
“好久不见啊。”柔和的少年音,但呈现在我面前是“不可名状物”,一定要形容的话,那就想象一块镜子,你用锤子将它猛的击碎,但是不规则的碎片在较小的范围里维持着漂浮状态且做不规则运动,而这镜子时刻映出光怪陆离的镜像,随着近似呼吸的律动缓慢变化色彩与内容,稍微仔细点可以注意到这不规则运动物的中央似乎有着朦胧的蜷缩人型——像是婴儿一般。
“提尔卿,贵安呢,这段时间你一直在忙活这个吗?”
“额……其实没有,这边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前几周我都在参加线下活动,你也知道,这边的‘人格拟态’只有2.00.40版本的,最多能够细化到‘参与工作’的阶段,而且必须严格设置上下班时间,工作的内容只能是主观性较低的那种,挖挖土,看看店面之类的,涉及到‘冒险’委托评估发布啊就不太行了,目前来讲,要么把这个当做‘挖土吃土模拟器’,要么去冒险者公会接受‘F级任务:讨伐独眼的黑龙’,顺便一提任务奖励是5银币加3份‘家常炖菜’。”
“‘人格拟态’如果不太行的话,还是按传统的来吧。”
“工作量太大了……那样我还不如去拿别人的模板改呢,这个视子界不‘活着’就没有意义,但我标准已经降低了,如果能弄到2.00.50版本的这个城市的基本运行可能就ok了,虽说传闻最新的已经是2.30.10了,统筹人格运算需要的计算量大得没谱,我都考虑要不要弄个专门的‘计算工坊’自己开源,大概算上个3年人格数据库就能比肩2.00.45吧。”
我只有苦笑了。
“嘛,虽然线上进展约为0,但是线下还算是找到了有趣的东西,有一个自制游戏的大佬拿到了‘里侧’席位,前几天认真的举行了告别仪式呢。”Tyrfing似乎洋洋得意起来。
“去‘里侧’前的告别仪式?那岂不是和葬礼没什么区别,是做了遗产处置吗?”
“嗯,所有的物全部抛到了‘海’里,我拿到了一个上了锁的‘黑盒子’,初步判断应该是没有发布的游戏吧,这位是出了名的神通广大,我目前正在解锁,如果真的是游戏,在里面找到更高版本的‘人格拟态’也不是不可能。”Tyrfing打出了笑脸。
“这种级别的大佬,浮动解锁基本不可能成功吧,有没有可能秘钥就包含在漂流的其他物件里,不如去问问当天参加告别仪式的人?”
Tyrfing沉默了片刻,提出了一个颇为微妙的提案:“没得搞,我没法追踪他们,还是按老办法来吧,黑丸的整体性能似乎比我的‘Ripper’要强,要不交给你来解锁,我只要‘人格拟态’——如果真的有的话。”
“要是没有呢?”
“那你就期待一下里面不是那位大佬非法获取的暗网端口什么的,因为这种事被公安科带走,不折腾个一两星期怕是出不来哦。”
“神通广大的另一面是吧,给我吧,虽说原封不动还给你的几率比较高,但闲着也是闲着……”黑丸在我身旁显现,开始接受文件。
开发游戏是个浩大的工程,Tyrfing向我展示了一些定制的模组,但我越看越困,随即借口要好好睡觉登出了,脱离梦游状态后应该又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
黑丸挂机解锁很顺利,但是半个小时后Tyrfing来了联络,说是传播“不对劲”的资源被公安科警告了,他传给我的是才从某“18禁”作坊弄到的东西,本来是线下硬件购入的,结果往公网上一流通就被公安科盯上了,但是最近没有严打,所以只是被警告就了事,他一时半会儿不敢传东西出来,我苦笑着要求黑丸给文件上锁。
晚饭吃了油泼辣子红烧肉。
四
十一约我在泷景寺见面,虽说是同行,但我们应该有小半年没见过了,连线上都没见过,说到底“观察”行业内的分工还是挺多的,十一呢,做的是“武学观察”,说来好笑,搞不好一个世纪之前就已经销声匿迹的东西现在倒是想起来要进行观察了,真想要有所斩获不如叫上考古的人一起。
武侠是早已经死掉的东西,武学也快死透了,十一究竟是怎么想的呢?话说回来,他的确在某些方面强得离谱……如果超级英雄还没过时的话也许能作为超级英雄出道吧。
因为要出门,所以现在得认真准备出行的衣服了,首先“皇帝的新衣”是必须的,基本全皮肤覆盖的涂层,保证基本的温度湿度,但这次要去的地方在山里,所以得实实在在穿一点真正的衣服,优先考虑方便行动,想到这里,我唤醒了休眠中的黑丸。
衣柜里都是些复古的装束,实际上我本人几乎没有购入过实体服装,公共配给的基本服饰虽然有,但是穿衬衫活动不太方便,而我那位近亲属留给我的就是这些复古装扮,黑丸随即给我推荐了一套露肚脐的水手服。
我当然没有蠢到穿这套去见十一,思前想后的结果是在外面套上了宽大的长摆制服,把前面的扣子全部扣上,而百褶裙也换成了更方便活动的短裤,皮鞋换成了一双黑色短靴,实际上外面的制服是有一年参加某游戏线下活动拿到了,穿上之后有点战术人形的味道,“诸事不禁、诸事不禁”这样念叨着,我把齐肩的长发用丝带扎成了单马尾。
洛川的核心公共交通系统“蜂巢”建成已有数年,但因为太过依赖实体浮空悬挂轨线而饱受批评,直到“临时轨线”基站架设起来情况才得以改善,公共交通系统的乘客均乘坐自己的舱室,形状类似于竖放的单个蜂巢格子,能执行基本的全方位移动,但洛川远地阶层的区域基本是禁止自由移动的,近地区域限速又限得离谱,稍远的出行得靠人工智能上传出行需求到“蜂巢”系统,路线确定后舱体就近接入引导轨道前往“临时轨线”基站,基站之间可以生成持续一段时间的轨线,将舱体接入对应轨线并弹射。
泷景寺离洛川颇有段距离,需要离开洛川大圈层走国道,也就是传统的实体浮空悬挂轨线,而且也不能随时运行,弹射时间有间隔,毕竟国道大型基站的弹射功率不是开玩笑的,总得给机械缓冲装填的时间。
这点时长实际上能够忍受,我在上104国道时打个盹的功夫,一睁眼舱体已经在矫正轨迹下降了,透过透明的舱壁,可以窥见泷景寺的千年红枫,其枝叶正被晨间的和风牵引,末梢荡漾着往来划出轨迹,些许红叶乘风纵身一跃,但想要假借的风势转瞬即逝,于是这些红叶怏怏的荡回巨树下,很快会被送往树根,然后等待有朝一日在某处枝桠上再度舒展,我收回视线,舱体兀自沉降,便把树抛在了上方。
之前我曾经来过一次泷景寺,徒步。上午10点左右上山,下午3点左右到达,其实爬到上山1/8左右路程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体力槽清空了,之后不知道是怎么还能走的,这地方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通电,饮水得去半山腰挑,嗯……斋饭很好吃,虽说当时吃的饱饱的,但下山下到一半又饿了,不知道图个啥。
十一老早就在山门等我了,一如既往的连帽风衣、八分裤、短靴,装着他“身家性命”的长袋负在背后,白发、浅色瞳孔、白得吓人的皮肤,因为是熟人所以他没用口罩遮挡左侧脸颊延伸至后颈的黑色印记。
他白化病是家族遗传,脸颊的病变也和这有关,接受治疗时已经8岁左右了,发色、肤色、瞳色这些难以还原,虽说更高级别的医疗等级应该可行,但超出了基本的“健康存续”程度,就得额外想办法,而十一本人可能觉得没有必要,对他来讲,活着就很好,别的缓缓也行。
十一俯视着我,但实际上他应该是在看我身边漂浮黑色球体,黑丸的实体机,平时都是依靠核心投影来显示,但在户外保险起见还是得将实体机带上。
我们一言不发的走过院落,树下的观景露台上已经摆放了茶座和垫子,四下打量后只觉得我俩似乎与此地完全不搭调,但十一满不在乎的样子,向我奉了茶。
“所以火急火燎的叫我来干什么?先说好斋饭我最多连续吃两天,不能再多了。”黑丸窜来窜去的似乎在拍摄什么,闹腾了好一阵之后才进入节能模式,降落到我身边不再动作。
“工作。”这回答倒是直截了当,十一似是有些疲倦的样子,在我饮茶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打哈欠来着。
“先说好,你的专业方向我不擅长。”
“不可否认你的业务水平基本都靠‘黑丸’在撑着,但目前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你有这方面的渠道。”十一又打了个哈欠。
“所以?”
“大师快死了。”听不出悲伤或者惋惜,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还行”一样的语调,停了片刻后他又开口到:“他想去里侧。”
“这倒稀奇,连电灯都不用的人,临死了居然想去里侧?还是说极乐世界在里侧开了后门可以让他们修行的人走点捷径。”
十一没有在意我的不敬,反倒一本正经的询问起了可能的门路。
“正常席位基本不可能的,按现在的轮换率,申报的人估计早就排到10年后去了,得证明他保有观察价值且情形足够紧迫,也许能争取到新开源的席位,凭借什么呢?”我挠了挠脸,心里颇有些忐忑。
十一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出那个词。
“你信吗?”
十一坐正了身子,片刻后答道:“还好。”
最终我在泷景寺呆了一周,而观察的结果在第三天就上传了,之后不过是顺便等等审批而已,大师最终没有获得批准。我出于好奇问起他对于里侧究竟是怎么看的,他说一辈子都在劝人往极乐世界,自己想见见极乐世界究竟是什么样。我又问了十一,他说应该没啥区别,那个时候人民想着有吃有喝有得玩,这辈子过得不如意就给下辈子攒点福缘过好日子,那现在都差不多了,极乐世界是能够拿到台面上说的东西,而里侧呢,实际上是你个人最深、最深的愿望本身,也许真正见到的时候后会陷入疯狂吧。
于是我也仔细想了想,5分钟之后因为自己的卑劣不堪而痛苦万分难过了至少10分钟,然后接着便高高兴兴的揣摩起细节来,这样是如何如何,那样是如何如何,在深不见底的人类的欲壑深渊里,搞不好真正能见到所谓“人类本身”,不可被观测的“里侧”就应该是这样的地方,人类与死亡之间唯一的帷幕,从那里的话,也许观察人类就真的能有所斩获了。
顺便一提,这些天里有幸品尝到了大师珍藏的某一菌类,黑丸本想给出具体的种类和经典菜式被我拒绝了,我不想在别的地方尝到此物,一点也不,顺便一提是鸡肉味的。
五
我赶在入冬前去见了森樊夏花,在洛川老城区的一家实体店里,照理说这基本已经是绝迹的东西了,好在最早的城市圈层里还是有一些,保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文豪玉野”,洛川的文化景点之一。
50年前这里还是洛川大学的玉野校区,洛川大学的文学院、法学院、社会学院都在这里,文学院出朝九晚五的公务员,法学院出一堆无所事事的律师,社会学院出本科学历人才,简直是再合理不过,那个时候就开始吵着说“文学已死”,到现在还在说“文学已死”,只是这次可能是真的,因为洛川大学文学院出身的许为都已经去世多年,“最后的文人”其名下作品的著作权保护期终于经过了。
先前一点是“武学”,往后一点是“文学”,再往后会是什么?一到要消失了,就开始搞起观察来了,素材不足的就塞到考古那边去,“文学观察”正是时下的热门项目来着,但无论如何,短期内我应该不用担心劳动内容问题,毕竟我是做“人类观察”的。
玉野镇的老街还是这么有味道,投影也少、前卫服饰也少、和环境不搭调的人也少,踱步在这里的人们像是在此徘徊了半个世纪的幽灵,也许真的是被那场火灾留下来的吧。
许为都几乎在这里度过少年之后的所有人生,在这里备考、求学、恋爱、写作、结婚、丧偶、抚养女儿。我读过他的《孤垒之心》、《旧京》两本,一本是早期作品,一本是巅峰时期的“量产作”,但不论哪本始终都带着浓浓的“荒芜”感,这个人热衷于营造没有现在或者没有未来的大环境,但却总要把人放到这孤独的中心里,让那人去思考、去接触、去笼络、去和解,在《孤垒之心》里尚有打扮中性的异性在,偶尔会产生人类之间的正常交流,到《旧京》时可就谁都没有了。
以上是我和森樊夏花第一阶段聊天的主要内容,她随后给我上了一份甜品,尺寸如小茶杯般的镜面蛋糕,附带一小杯奶油酒,我开玩笑说这种搭配毫无逻辑性,她回答说:“礼仪不就是这样吗?”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搭配,许为都死后,按其遗嘱公开的作品中,包含一系列前缀为“居远未来”的作品,最初的一些不过是青年时代的他对于未来生活状况的胡思乱想,饱含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生存忧虑”和“价值忧虑”,到后面他开始写物、写人、写制度、写学术,而前缀一直都是“居远未来”,但实际上过了几十年后再来审视这所有的作品,里面居远未来的东西似乎从来没有来过,不论是大家觉得应该来的还是不应该来的。
居远未来也许就是再也不会来了。
站在现在看得到的东西,却是永远不会触碰到的东西,究竟是哪一环节发生变化导致未来灭却了?无从谈起。
奶油酒是上不得台面的,许为都在第二篇《居远未来》里用奶油酒和镜面蛋糕给某人庆祝了生日,但一切都只能说是凑巧。森樊夏花也是这么说的,那庸俗甜美的味道不值得拥有广泛的支持者,但是对许为都来说,这已经是妥协的一种形式了。
但甜得腻人是真的。
回去的路上,我想起了森樊夏花分别前最后说的话:
“文学是从忧虑中产生的”。
许为都活着的时候一直处于经济困窘状态,难以想象,连基本的生活资源都处在正常市场流通的状态,普通人参与社会工作将劳动转化为“资本所认可”的价值,然后用这部分价值去换取生活所必要的物资,而他是比普通人更困窘的那一种,因为他写的东西“不值钱”的居多,想也知道肯定会有人给他说:“别写这些没用的了,去找个班上吧。”
梦到这种情节都会被吓醒的程度。
无差别的劳动结晶是被整个拿去的,但给你的只是资本认可那一部分对价的折价,然而你要去交换的东西却是叠加了无数差价的最终价值集合,嗯……醒着的时候仔细考虑这种结构都会忍不住要晕过去了。
忧虑是充足得不得了的,但最后的文豪却只有他一人,那他的过人之处在哪里呢?
我反复考虑了这个问题,晚上回寓所后看到了观察前准备的预案,发现这次观察完全偏题了,我明明是想去了解一些美食相关内容的,怎么就和森樊夏花大谈特谈起“文学”了?
原因的话,之后我陆陆续续的发现了,其一,那家店是许为都活着时候经营的店铺,而我们一开始谈的就是“不成逻辑的食物搭配”,其二,在之后另一次观察中,森樊夏花告诉了我关于她与许为都的血缘关系。
题外话,第二次观察很成功,我们讨论了最为适合的话题——许为都辞世前公开的作品《洛川食》。
尾声
我从洛川逃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已经宣战了,空袭只是拉开帷幕而已,“蜂巢”瘫痪后,绝大部分人只能凭借两条腿逃离战区,这如何预料得到呢。
太早了,太早了……
像是有谁一直在我耳边念叨着。
空中不断传来光亮和异响,那是所谓现实的矛与盾,在“生灵涂炭”的边缘往来试探,而我,不过是所谓“生灵”之一的渺小的存在而已。
的确,里侧、人类观察、文学已死、洛川大圈层、人格拟态好像都太早了,我们停滞得太久,横向拓展得也太久了,以至于能源断绝时狼狈不堪、抱头鼠窜。
这已经是实实在在的逃荒了,只是这次是逃的是“文明荒芜”。
但我想终究是会存续的,只是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饿死的人数”,再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刮起“黑风”,那“黑风”里会有我的毛发吗?
黑丸的实体机在我背上愈发沉重,但这冬夜里,唯一的温暖只可能从它哪里传来,只要再走远一点,只能再走远一点。
我再次自我安慰说:离文明也许就差几步路了。
双腿沉重得快抬不起来,此前的进食似乎也保留不住温度和体力,这里没有雪,没有光,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我调动起全部尚能支配的精神所能看到、听到、嗅到、尝到、感受到、预知到、妄想到的只是:
荒芜在此,而……
恍惚之后,我听到了黑丸启动的声音。